人至中年，常不自覺地回溯往昔。兒時記憶中，父親的礦工帽靜靜懸于門后，燈頭玻璃罩上蒙著經年難褪的煤塵，卻似一顆永不黯淡的星芒。母親那條系了二十載的藍布花邊圍裙，邊角已磨出毛邊，褶皺里藏著的，是比紅燒肉更醇厚的暖意。作為八零后，我們自詡在時代的浪潮中跌跌撞撞，可回首方知，父親從井下帶回的不止是煤渣，母親于灶臺前烹出的不止是佳肴，更有那些無需言傳的道理，早已化作我們腳下最堅實的基石。

兒時，最盼父親下班歸來。他從礦井上來，黑黢黢的臉上唯有眼白與牙齒閃著光亮，卻總不忘從工裝口袋里摸出一顆水果糖。有一年中秋，鄰居亮子爸在井下傷了腿，父親剛升井便匆匆趕往其家，將單位發的慰問品悉數拎去，自己就著散打酒道：“亮子家境艱難，咱們能幫就幫。”母親在灶臺前烙著糖饃饃，讓我給亮子家送去，邊擦鍋沿的面粉邊說：“你爸說，井下人相互搭把手，井上過日子亦如此。”糖饃饃的甜香彌漫開來，與煤渣的氣息交融，成了我童年最安心的芬芳。

記憶里，奶奶總在昏黃的油燈下忙碌。她那布滿老繭的手，在針線間靈活穿梭，將一塊塊破舊布片拼接成千層底料。“做人吶，就得像這走線，扎實、穩當，一步一個腳印。”她邊納著鞋底邊念叨，麻繩在她掌心勒出一道道紅痕，卻也將“踏實”二字深深鐫刻進我的心底。

記憶中，縫紉機的嗡嗡聲是我童年最熟悉的樂章。母親不僅將衣物縫制得精致，還自學裁剪，嘗試新穎款式。“時代在變，我們亦當與時俱進，不可固步自封。”兒時衣物大多出自母親之手。母親心靈手巧，冬日里，見鄰里孩子無厚棉衣，她毫不猶豫地拆開自己的舊棉被，熬夜趕制，嘴里還念叨著：“大家都不易，能幫一把是一把。”那些細密的針腳，縫進的不只是棉絮，更是無盡的善良與關懷。在母親的世界里，日子再苦，也要將溫暖傳遞給身邊的人。

母親向來熱心，針線活出眾，家中縫紉機鮮有停歇。袖口磨破的工裝，經她之手補得毫無痕跡；褲腳短了的校服，她接上同色布料，比原先更挺括。有一回給礦工老朱補工裝，見他袖口磨出洞，里面的胳膊瘦得硌手，母親悄悄在里面加了層絨布。“都是下井人，胳膊凍著咋干活。”她邊踩縫紉機邊說，踏板聲嗒嗒作響，似在細數日子的艱辛，又似在縫補生活的裂痕。父親見狀，默默無言，次日上班時，將自己攢的防護手套分了一半給老朱。

如今，我已工作二十余載，見過太多“精致的利己主義者”，也聽過太多“人不為己天誅地滅”的論調。但每當面臨抉擇，父親待人的真誠、母親助人的熱心總會浮現眼前——他們從未高談“做人要善良”這般大道理，卻以一次次“多此一舉”的援手、“不求回報”的付出，在我心中刻下最樸素的準則：勿算計占人便宜，勿冷眼旁觀人難，勿將利益置于良心之上。

過年帶孩子回老家，父親的礦工帽仍掛在門后，母親的藍布花邊圍裙疊放在縫紉機上。孩子指著帽檐的燈問：“姥爺，這燈能照多遠？”父親打開燈，光柱刺破黃昏：“能照亮前路，亦能照亮后人。”那一刻，我恍然領悟，父母的善良并非空洞的說教，而是父親在井下護佑他人的擔當，是母親在灶臺邊藏于心底的體諒，是他們將“與人方便”融入日常，讓我們在耳濡目染中，明晰何為擔當，何為謙讓，何為心中至重。

八零后的我們，總在時代的快車中奮力前行，偶有慌亂，偶有迷茫。但每當憶起父親礦工帽上的光芒，母親圍裙上的溫暖，便會陡然心安——他們以最質樸的生活，教會我們：做人無需風光無限，但求問心無愧；做事無需圖報，但盼能助他人一臂之力。這些隱于煤渣、浸于飯香的道理，如父親礦燈的光柱，始終照亮著我們，讓我們在人生的巷道中，行得正直，走得安穩，心向光明。

作者：中煤新集公司 吳海燕